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专访梅峰丨如何读懂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中的“淡”

2017-04-24 滕朝 电影杂志社

凭借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拿到金马奖最佳男主角后,范伟老师在台上说:“这是一部容易被忽略的电影,拍得很淡,演得也很淡。特别感谢评审有耐心看到它的妙处。”


“淡”正是导演梅峰追求的美学风格,想体会这部电影的妙处,必要读懂它的“淡”。黑白摄影,中全景镜头,呈现一种没有诱导的客观。好人,坏人,不做评价,观众自有判断。或许,老搭档娄烨导演对这部片子的评价更准确——“新文人电影”。

 

剧情梗概:电影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讲述1940年代的大后方重庆,一个物产丰富的树华农产却总是赔钱,作为农场主的丁务源周旋于各色人之间,圆滑地打理着农场的大小事情。

 

▲导演梅峰


电影用40年代中国电影的语言系统


《电影》: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在影像风格上有点像文华公司40年代拍的那些“文人电影”,这种风格是怎么确立下来的?

梅峰:跟剧本差不多同时展开的一个工作就是看影像素材。老舍先生这部小说写于1943年,我们就重新看一些三四十年代中国电影史上重要的作品,获得支撑的东西挺多,但对于影片视觉构成到底是什么形态,不太确定。从剧本完成到开机都没有出分镜头脚本,现场拍了三四天后,心里才差不多有底,就用了40年代中国电影的语言系统,景别大部分以中全景为主,比较有舞台感。

 

▲片中多次出现的树华农场的牌子与小桥


《电影》:影片中出现了好几次树华农场的牌子,还有小桥的空镜,像《小城之春》中多次出现的城头废墟。

梅峰:这确实是。我们一遍一遍看《小城之春》,就觉得那个城头非常有意思。周玉纹每次去那儿散步,买了菜迟迟不肯回家,或者后来跟章志忱每次都约到城头,一再出现,那种抽象的,符号的感觉就出来了。所以我跟美术老师王跖说,咱们也要一个符号性的东西。王跖老师就设计了一个写有“树华农场”的牌子,旁边的小桥是遗留下来的。片中人物都通过这座桥进进出出树华农场,佟小姐画完画在桥上走;老爷们来查账,哆哆嗦嗦过这座桥;轿夫们抬着轿子。

 

《电影》:树华农场的取景地是怎么找到的?

梅峰:小说写的是发生在重庆的故事,但没写树华农场具体在哪儿,我们几乎把重庆走了遍,也没有哪儿像树华农场。后来是往北边跑,走山路的时候,看到下面有山坳子,有一条小河,视野开阔,巧的是这里也确实是个农场,跟小说中的气氛比较合适。并且老舍先生当时在北碚也待过,放在这儿还比较舒服。

 

▲导演梅峰和范伟现场工作照


《电影》:改编老舍先生的小说,和之前与娄烨合作自己编剧,两种创作有什么不同?

梅峰:跟娄烨的合作都是当代题材,就在你眼前,只要有观察和发现的兴趣就可以,把自己的经验调动起来,考验的是判断力。但是这次考验的东西比较多,做得不符合史实,就会受到质疑,又是老舍先生的作品,哪敢以这样的心态随便处理?所以前面的准备部分和素材收集部分工作量挺大,我的学生黄石也做了大量工作。

 

《电影》:您都收集了哪方面的史料?

梅峰:当时重庆是陪都,国民政府包括文化界、新闻界、教育界都去了,是当时中国最精英的地方,主要在这个背景下找资料。当时看了一本很厚的书,《战争时期漫画集》,像连环画一样,有图有字,很多话非常有意思,比如“香港那边能买到丝袜、睫毛膏,你看重庆就是物资短缺,什么都没有”,还有“鸡蛋两毛钱一斤,猪肉还是四块钱一斤”,这些都可以在电影中用上。

 

▲三太太(左一)和佟小姐的造型装扮都是有史料支撑的


《电影》:“睫毛膏”在三太太和佟小姐的一次对话中用到了。

梅峰:都是能用得上的。包括佟小姐说,姐姐你打了一个金镯子啊。三太太说,你看现在这兵荒马乱的,金银存货总还是管用的。这些都是找资料找到的,当时重庆那个时代的词汇还是要靠生活的、物质性的细节去支撑,编是编不出来的。

 

《电影》:电影中也用了很多原著小说中的台词。

梅峰:老舍先生是文学大师,人家的文字是炼金术,不愿意有损失,小说中以对话形式写出来的内容,我就尽量作为剧本的台词部分,不太敢修改。

 

《电影》:为什么考虑用黑白摄影?

梅峰:我觉得黑白摄影更接近那个年代的古典美学。另外,黑白在电影上更具有抽象性。它不以我们眼睛看到的真实色彩感还原,一旦进入黑白世界,已经有某种梦的感受,你在梦里获得的某种体验,在我看来可能是抽象感的。

 


▲导演梅峰为演员说戏

丁务源的形象,就是为范伟写的


《电影》:电影与小说一个很大的区别,就是加入了两个女性角色。

梅峰:就是为了让男女演员在比例上有一种舒服感。真的是按小说拍,前面全是男人,到最后三分之一,明霞才出来,总觉得不太好看。小说中丁务源每天迎来送往,到底干嘛去了?想到这一层,就干脆把丁务源离开农场的这个空间做一部分新内容,人物比例上舒服,电影视觉空间感构成上也舒服。

 

《电影》:加入三太太这个角色,说着一口上海话,这是怎么考虑的?

梅峰:因为饰演三太太的史依弘老师是比较早定下来的演员,她是从上海来的,上海京剧院的。我之前找素材准备的时候了解到当时从上海、南京等长江领域重镇跑去重庆躲避战火的有钱人特别多,这个设计也正好符合史实。后来找饰演徐老爷的那个演员的时候,就从上海演员里找了。

 

▲影片中加入了两位女性角色,佟小姐(左一)与三太太


《电影》:三太太唱戏的段落也是为她设计的?

梅峰:史老师在京剧界是很有影响的实力派演员,我不想浪费这个资源,就让她在电影中唱了一段《贵妃醉酒》。最开始剧本中没有,加这段戏前后得衔接起来,就现场发挥了下。唱戏段落共拍了三条,本来想让丫鬟进来送个茶水,但人家夫妻在这儿享受,丫鬟怎么敢进来打扰,所以前两条什么都没加,有点干。最后一条,加了句台词“行了行了,你别唱戏了,赶紧吃饭去吧,张太太还等着去吃饭呢”。通过那些台词,观众会明白,张太太家也是达官贵人,经常互相走动。并且前一场戏,正好可以放丁务源行贿送礼,人家闭门不见,人家其实是在深宅大院里该干嘛干嘛,这样接我觉得比较舒服。

 

▲导演梅峰根据殷桃的形象特意调整了剧本


《电影》:还有没有其他根据演员特点调整剧本的情况?

梅峰:小说里面对于明霞的描写是,很臃肿很难看,衣服也不讲究,一层一层往自己身上包衣服。殷桃到了现场,定妆出来特别美,一下就拉开距离了。到了偷鸡蛋那场戏,我跟殷桃说,你看你这么美,一看就是聪慧两个字写在脸上的,怎么能干偷鸡蛋这种蠢事,偷鸡蛋改成了受贿。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,工人给主任送一篮子鸡蛋算什么,但没想到就成为一场风波的导火线。

 

《电影》:影片中有很多吃饭的戏,很多导演都说吃饭戏不好拍。您觉得呢?

梅峰:确实不好拍,你看电影刚开始没多久,徐老爷跟三太太那顿饭,拍了几十条,演员一碟子一碟子吃,一个镜头吃一棵青菜,两粒花生米,拍一晚得吃多少东西。那个镜头5分钟,剪到电影里不到3分钟,台词量蛮大,又是一个固定镜头,难免会出状况。并且取景的镇子声音环境特别糟,摩托、汽车动静大,离机场也近,因为是同期录音,每次飞机过来的时候,录音师就喊停,等飞机过去我们再拍,很多这种情况。

 

《电影》:范伟老师是一开始就定下来的吗?

梅峰:对,小说中对丁务源的形象有段描述“四十来岁,中等身量,脸上有点发胖,而肉都是亮的”,这段文字就像为范伟老师写的一样。更重要的,范伟老师的形象搁在人群里分不出来,但在镜头前又很有光彩,自成一格。

 

▲范伟老师开头这场对镜子拱手作揖的戏是自己即兴加的


《电影》:范伟老师演戏的时候有很多即兴发挥,这部戏中有没有即兴表演?

梅峰:即兴发挥是范老师最可贵的地方。影片开头,丁务源照镜子、理衣襟,没有台词。范老师说,梅老师我给你说一句台词,试试行吗?他对着镜子一拱手,“三太太,农场的肥鸡肥鸭给你放到厨房了”。加得特别精彩,显示出一个艺术家的创造力。还有一场戏,丁务源落水后回到树华农场,有一场与秦妙斋的对话。范老师又说,能不能让秦妙斋加一句台词问我“船夫呢?”,正式拍的时候,范老师愣了一下,说“船夫可能也睡着了吧”。让整个故事没有那么“实”,而又显得丁务源心机深,这可能是他演的苦肉计。

 

三个男人,三个章节


《电影》:成片以三个角色分为三个章节,这种结构的想法是怎样?

梅峰:为了突出格式感,好看一点。片子比较长,不带格式感,观众看得云里雾里的。如果打一个标签在这儿,观众就明白了,第一章讲丁务源,第二是秦妙斋,第三是尤大兴,以三个男性人物组织出一个戏剧性的结构。

 

▲第一章丁务源的视觉设计比较平稳


《电影》:其实这三个章节,每个章节都有对应的影像语言。

梅峰:是的。第一部分很稳定,虽然说是要换主任了,但还没见到任何风吹草动,丁主任从容周旋,春风得意,视觉设计比较平稳。到了秦妙斋,他就是个混混,一个闯入者,他的到来把一切给搅腾得天翻地覆,不得安生。所以手持摄影就多起来了,有一种运动感。最后尤大兴的部分,因为是沉下去的悲剧,色调比较暗,基本上是黄昏和清晨,大白天很少。并且一个移动镜头都没了,观众看到的时候,情绪和调子与视觉感受是一致的。

 

梅峰:吴教授这一笔,其实是属于挺古典的方法。小说里没有,就写了这么一个文艺青年,有一天游山走水,直接就在这儿留下来了。但是我觉得这不符合电影的叙事逻辑。电影观众一般都爱看有头有尾的故事,在剧作的古典结构方法上,就是因果嘛,戏剧的起头、进展、高潮、结局。用吴教授,起码给秦妙斋出现在这个农场上一个说服力的东西,你带一个教授,把人丢了,观众就会有一个期待,到底怎么回事。直到电影要结束,丁主任才说吴教授怎么回事,观众也都看明白了。

 

▲秦妙斋的室内设计很抽象,衣橱都是斜的


《电影》:在视觉空间的设计上,这三部分也有一些细节上的不同处理。

梅峰:美术王跖老师在做设计的时候比较细心,让每个人物的视觉空间符合每个人物的特征。丁务源的房间,有一个带穿衣镜的衣柜,有躺椅,躺椅旁边的小方桌上还放着一个弥勒菩萨,还有精致的小鱼缸,是很有情调的一个人。秦妙斋是艺术家,他的房间就加了一点抽象的感觉,凳子腿歪一边,柜子斜起来,墙上挂着蝴蝶标本。而尤大兴的房间特简陋,一个灯绳,拉一个布帘子。最后那个空镜头也是在这个意思上做的,像被洗劫一样,抽屉还乱七八糟的扔在桌子上。

 

▲尤大兴的房间特简陋,最后的空镜头也落在这


《电影》:影片最后的空镜头为什么落在尤大兴的房间?

梅峰:原来的剧本是到丁务源、三太太和佟小姐三人在河滩上聊天就结束了,但觉得落在那气息出不来,气韵不够。就想尤大兴那么狼狈,被赶走,留个空房间的镜头可能是对的,让人觉得挺伤感。正好演工人的有个演员也会唱山歌,就让他把那首歌完整唱了一遍。我觉得电影并不是说剧情交待完整,就该结束了。有的时候,真正的情绪,是戏剧性和叙事性内容之外的东西。

 

《电影》:以明霞的背影做影片最后一个镜头也是这个意思?

梅峰:当时就想做个尝试,能不能起到刚才说的余音,跟电影做这种情绪的呼应。另外就是从头到尾,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农场跟自己的人生没关系,只有明霞说了一句“大兴咱们别走了,真不走了”,她其实对这个地方有依赖感的,她的背影也形成故事本身的呼应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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